填詞:林夕
揚帆時 人潮沒有你
我是我 和途人一起
停頓時 在你笑開的眼眉
望穿秋水之美
回程時 浪淘盡了你
任背影 長睡著不起
留下我 在糞土當中
翻檢背囊 直到拾回自己
掌心因此多出一根刺
沒有刺痛便懶知
就當共你 有舊情沒有往事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
回望最初 當喪失是得著可不可
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
誰同行 仍同樣結尾
血液裡 才遺傳悲喜
誰亦難 避過這一身客塵
但剛巧出於你
垂頭前 沒緣份喪氣
睡到醒 才站立得起
盲目過 便看到天機
反覆往來 又再做回自己
即使一生多出一根刺
沒有刺痛別要知
就當共你 有劇情沒有故事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
回望最初 當喪失是得著可不可
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
如花 超生了沒有果
如果 過路能重踏過
就當最初 是碎步湖上可不可
不種下甚麼 摘來甚麼
像我沒來過 沒去過
本地流行音樂總被批評類型偏狹,只有情歌,但正因如此,詞人不得不嘗試提煉另類的題材,讓「綿綿情話」產生更多的可能。林夕在一次訪問中表示,要不是因為要不斷寫情歌,也不會對愛情有如此深入的思考。﹝1﹞他甚至曾以同一組意象,寫出了兩首情歌、兩個故事。﹝2﹞「情」雖為詩歌常見的題材,然而洛楓曾表示「『情詩』不好寫也不好談,容易說歪了頭歪了意思變得煽風煽情然後痴心錯付」。﹝3﹞本文嘗試對詩兩首題材相近的作品:林夕的〈不來也不去〉與劉芷韻的〈離開什麼〉,探索詞人與詩人處理愛情題材的異同。
劉芷韻的〈離開什麼〉寫給經受情傷的妹妹,希望她能重新振作:
離開夏季 不過是離開悶熱與颱風 在風眼的中心做過的夢 仍留在風眼的中心
離開家人 不過是離開可回歸的終點 在外巡遊 等待回歸
離開一口煙 不過是離開生命中三分鐘的折損
詩人嘗試比較不同「離開」之間的差異與關係,反照「分手」作為「離開」的一種,其實遠離了更深的痛苦。大概妹妹早已離家出走,但詩人認為出走不過「在外巡遊/等待回歸」,「家人」永遠作為「可回歸的終點」。在安慰妹妹的同時,詩人表達了對妹妹早日回家的期許,而「離開一口煙」,亦抒發了詩人寄望妹妹返回正軌的寄望。「離開」了的「夏天」,只是充滿「悶熱」與「颱風」,詩人透過帶煎熬、災難等負面意味的意象,指出「夏天」其實不值留戀,雖然如此,「夏天」總會留下某些記憶、某些盼望、某些「夢」。詩人讓「夢」留在「風眼的中心」,讓那段殘留的記憶與盼望,留在災難原地,除了借意象帶出「離開」的意義,詩人亦嘗試將因情傷而脫軌的妹妹帶回現實中。
離開光 不過是休息
離開睡眠 不過是甦醒
離開你所愛的人 有時 也不過離開不再愛你的人
至於林夕的〈不來也不去〉,段句結構同樣緻密:
揚帆時 人潮沒有你 我是我 和途人一起
停頓時 在你笑開的眼眉 望穿秋水之美
回程時 浪淘盡了你 任背影 長睡著不起
留下我 在糞土當中 翻檢背囊 直到拾回自己
詞人以第一身角度敍事,先把整個故事勾劃出來,並點出因果循環的主題:「我」在出發的時候本來就只有自己,遇上「你」只是旅程途中的插曲,最後分離,「我」在混沌中竭力找回的仍是自己。與〈離開什麼〉不同,〈不來也不去〉明顯有較強的故事性。林夕則說過希望將歌詞散文化、小說化、新詩化,﹝5﹞〈不來也不去〉的小說化寫法,絲毫不減文字的詩意。詞人將人生旅途喻為「揚帆出海」,大膽起用已作「死喻」的「人潮」,加上「浪淘」、「背囊」等字詞,呈現出人生旅途、孤舟航行的蒼涼景象。而「揚帆」、「停頓」、「回程」三個片段既工整又連貫,「留下我」另作一行,一方面突顯了作為旅程的結果,一方面令被遺棄的狀態更形具體。
詞人細心經營意象之間的關聯: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
回望最初 當喪失是得著可不可
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
如花 超生了沒有果 如果 過路能重踏過
就當最初 是碎步湖上可不可
不種下甚麼 摘來甚麼
像我沒來過 沒去過
「煙」與「火」、「花」與「果」兩組意象,表面看來只有因果關係,然而林夕在詞句間滲入佛理,鋪陳意象之間的辯證:「你」吸的「煙」,是由「我」給你的「火」所燃點的,但「火」卻從來沒有把「我」「熔掉」,其實「火」既不是因也不是果。回想當初本來就沒有遇上,根本無須計較得失,既然經歷過了,其實「喪失」已是「得著」。「花」成熟結果好像是自然定理,「花」得到「超生」或轉世,它已經在另一處輪迴重生,沒有「果」其實無需要惋惜。假如旅程只不過是「碎步湖上」,根本沒有「種下甚麼」,最後甚麼也得不到,也不過是「如果」的自然定理,亦回應了主題「不來也不去」。
林夕與劉芷韻對意象的處理手法其實不乏相似之處,他們同樣重視意象的象徵功能,亦用心經營意象之間的關聯。劉芷韻以特定的詩行結構,將「離開」的意義變換,以達到勸說、安慰的效果;而林夕則滲入佛理,構成意象之間的辯證關係。情歌並非必然為粗製濫造的煽情商品,相反流行歌詞的文學價值未必亞於詩歌,這取決於詞人功力等因素,而非流行歌詞的形式限制。除此之外,詩人在創作時甚至受滲透性極高的流行曲影響。正如前文所述,〈離開什麼〉以「輕」「重」的內在節奏貫穿,劉芷韻坦言這種寫法其實有着流行曲一般的效果。﹝6﹞可見流行曲同樣可以產生詩的文學性,甚至影響詩人的書寫方式。
﹝1﹞無線電線:《香港筆跡》,香港,2008。
﹝2﹞林夕以同一組意象「便當」、「黃葉」寫成了〈約定〉與〈郵差〉,組成了獨特的二部曲。見朱耀偉:〈從約定到郵差:意象的同途殊歸〉,《詞中物:香港流行歌詞探賞》,頁73。
﹝3﹞洛楓:〈談談情、說說詩──論香港情詩的風貌〉,《請勿超越黃線──香港文學的時代記認》,頁130。
﹝4﹞呂永佳、劉芷韻:「相信感覺,相信簡單──談情詩與情詩創作」講座,文學月會,私言詩語,2009年2月21日。
﹝5﹞張育嘉紀錄:〈張震嶽+李宗盛+周華健+羅大佑+林夕縱貫華語流行曲30年〉,《明周》第2104期封面故事,頁48。
﹝6﹞呂永佳、劉芷韻:「相信感覺,相信簡單──談情詩與情詩創作」講座,文學月會,私言詩語,2009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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